孟子曾经很自豪地宣称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”。到底什么是浩然之气?孟子对公孙丑说:“难言也。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;无是,馁也。是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也。”这种浩然之气,必须包含道义,离开了道义就没有意义。它是道义行为积累而成的,不是偶然的义举就能获得的。南宋文天祥有感而发的《正气歌》,是形容浩然之气最有名的诗篇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。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。……是气所磅礴,凛烈万古存。当其贯日月,生死安足论。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。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。”也只有文天祥这样的正人君子,才配得上浩然之气的称谓。
养气的关键有三个词:存心、求放心、不动心。所谓存心,就是保存住心中的那点善念。“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。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”(《离娄下》)孟子还专门使用过一个词——夜气。他认为,晚上夜深人静,摆脱了利禄之念,没有了嘈杂干扰,这时人能够平心静气,心无杂念,这种清静豁亮之气就是夜气。一到白天,难免受到各种诱惑扰乱,存心就是保持夜气。同时,要把白昼干扰之中外放的良心再收回来,即求放心。山上的树木再好,也经不住斧斤砍伐。“其所以放其良心者,亦犹斧斤之于木也。旦旦而伐之,可以为美乎?其日夜之所息,平旦之气,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,则其旦昼之所为,有梏亡之矣。梏之反覆,则其夜气不足以存;夜气不足以存,则其违禽兽不远矣。”所以,求放心是更为积极的存心。“仁,人心也;义,人路也。舍其路而弗由,放其心而不知求,哀哉!人有鸡犬放,则知求之;有放心而不知求。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”(《告子上》)养气成功的标志是“不动心”。孟子自豪地宣称,他四十岁上就不动心了。所谓不动心,就是不为利害所迷,不为得失所惑,坚守自己的信念。
养气的方法是“思诚”、“自反”。在《中庸》中,子思提出了一个儒家十分重视的修养方法——慎独。所谓慎独,是由曾子的“一日三省吾身”演化而来。《中庸》称: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可离,非道也,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。莫见乎隐,莫显乎微,故君子慎其独也。”孟子所说的养夜气,实际上就是子思所说的慎独的另一种表达。
在孟子看来,人的浩然之气,都是被贪欲破坏的,因此,压抑欲望是修养的重要环节。“养心莫善于寡欲。其为人也寡欲,虽有不存焉者,寡矣;其为人也多欲,虽有存焉者,寡矣。”(《尽心下》)所以,只有君子才能在物欲面前不动心。孟子对于治理国家有个着名论断:“有恒产者有恒心”。然而,这只是对普通大众而言,同这一论断对称的是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”(《梁惠王上》)养成浩然之气的标志就是不论是否有产,不管潦倒还是显达,都能坦然相对。所以,要做到不动心,就要经得住艰难困苦的磨炼。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”(《告子下》)“人之有德慧术知者,恒存乎疢疾。独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虑患也深,故达。”(《尽心上》)即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。经过了这样的考验,就能成长为大丈夫。
养成浩然之气,不论境遇如何,都能坚守道义。“士穷不失义,达不离道。穷不失义,故士得己焉;达不离道,故民不失望焉。
古之人,得志,泽加与民;不得志,修身见于世。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。”(《尽心上》)景春把“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熄”的张仪、公孙衍之流称为大丈夫。孟子反驳道:这些人怎么能称为大丈夫?所谓大丈夫,不是名动天下,更不是权势显赫。“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;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(《滕文公下》) 从管理思想的角度看,孟子倡导的浩然之气,可以使我们从新的角度理解古代的管理体系。如果说,《中庸》以“诚”给出了支配管理活动的潜意识层次的价值前提,那么,孟子的浩然之气就给出了管理活动的显意识层次的行为前提。在孟子那里,管理社会和国家必须由君子来主导,惟有君子方可实现仁政,惟有养气方可培育君子。反过来,仁政不仅仅是民众安居乐业,更重要的是能够实现道义。内圣和外王,靠的就是浩然之气来支撑。而浩然之气养育出来的人物,大则惊天地泣鬼神,小则感人心动肺腑。文天祥赞扬的齐太史、董狐笔、张良椎、苏武节等历史人物和事件,无一不是社会的楷模。在行为选择中,具有坚定明确的价值观,与价值观漂移或者模糊相比,会在选择的优先考虑上大不一样。孟子有一段名言:“鱼我所欲也,熊掌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。生亦我所欲也,义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生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于生者,故不为苟得也;死亦我所恶,所恶有甚于死者,故患有所不辞也。”(《告子上》)即便是企业经营,如果仅仅生产商品而不能输出价值观,则不过是一种营利工具而已,决策就难免“苟得”或者“苟免”。民国三年,曾经名满天下的票号日升昌破产,被北京政府司法部门查封,原来已经辞职离号的二掌柜梁怀文,闻讯回来到司法机关报到,毅然承担起清理号事的重任。这种道义担当,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浩然之气在商业中的分量。心理学家马斯洛在谈到企业管理时,曾经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:一个赢利情况很好但采取集中营式管理的企业,员工的创造性被扼杀,另一个财务报表显示亏损的企业,拥有卓越的人力资源,哪个企业更值得投资?发明了平衡计分卡的卡普兰,针对以往偏重于财务和客户的企业管理,专门提出用学习与发展来平衡其他指标。在发达国家的管理学研究越来越重视价值观和人本的情况下,适当关注孟子的思路,可能会有所启示。当然,我们并不倡导回到孟子,也不认为孟子的浩然之气就能等同于现代价值观。而且孟子仅仅强调浩然之气,并为此排斥物欲,走向了极端。然而,当今物欲横流,缺乏精神支撑,是否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?如何在现代化的物质追求同价值观的精神支撑之间寻求平衡,值得管理学界思考。
另外,鱼与熊掌的典故,在管理决策上具有现实意义。决策作为人类行为的选择,经常会听到如此告诫:选择正确的方案。从逻辑上看,如果在决策选择时就能判断方案的正确与错误,那么选择就没有意义。所以,决策不是正确与错误的选择,而是优先顺序的选择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,选熊掌而不选鱼,只能说明熊掌的价值高于鱼,不能说明选择鱼是错误的(决策正确与错误的判断属于效果判断,与选择不具有共时性)。如果没有明确的价值观,这种选择往往会造成管理陷阱。例如,缺陷产品是召回还是隐瞒?员工管理是鼓励自治还是强化他治?战略方向是利润还是服务?等等,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两难选择。对于经理人来说,浩然之气的全部作用,表现为给定了在大大小小无数个行为选择中的排序标准,养成行为选择中的习惯动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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