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一个和尚,却不诵经不礼佛。每天,都望着佛寺发呆。
师父长叹,道:“你望什么?”他回答,好美啊。说着,指指古雅的佛寺,佛寺的飞檐翘角,在蓝天白云和大山的衬托下,别有一种美。
师父责备:“出家人心中应有佛,总可耽于其它。”可是,他仍沉迷其中,难以自拔。瞅住空闲,他就用石头、泥土、木棍,搭建自己心中的阁楼亭台,一搭就是几天。师父见了,连连称:“阿弥陀佛,罪过啊。”
在寺庙里,他做了十五年僧人,没记住几句经文,可是,所绘的各种亭台楼阁、湖泊假山的图纸,挂满禅房。
他的人在寺庙里,名声却早早地飞到了外面的世界。
在他二十二岁的一个早晨,一队人马进了寺庙,带头的人鲜衣怒马,带着皇帝的圣旨,对着和尚们宣读:皇贵妃仙逝,圣上心疼欲绝,发誓要修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寝。然后,口传圣谕,让他下山,设计建造。
“阿弥陀佛,很可惜啊,小徒身患重病,危在旦夕,怕是难以应命。”师父双手合什,一脸悲伤。所有弟子,一脸惊愕。忽听殿后鞋声橐橐,他走了出来,一身布衲,青衣光头,对师父一施礼:“师父,我好了,可以下山了。”一时,师父无言。良久,仰天一叹,挥挥手,无言转入后殿。
他下山,随着大队人马。
耳边,是师父的声音:“你下山一定凶多吉少,要解此灾,唯有一法。”
“何法?”他问。
“装疯,可躲一厄.。”师父数着念珠。
他摇头,叩别师父,走出殿门。
然后,车船轿马,一路匆匆,来到京城。他住在馆舍里,布衣素食,对着宫廷送来的精细美食,秀色美女,望也不望一眼。他说,他心中有佛。
馆舍官员暗笑,道:“听说大师连木鱼也敲得一塌糊涂。”言外之意,佛在哪儿。他一指自己的心,意谓在这儿。
几天后,他拿着自己的图纸去拜见皇帝,细细叙说着自己的设计和规划。皇帝眉开眼笑,眼光发亮,当即授予他二品官职,并让他负起建造陵寝事宜。
“贫僧可负责建造陵寝,但不愿为官。”他推辞。
“不愿为官?”显然,皇帝不理解。
“不可能!”所有的官员瞪大眼,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他掸掸僧袍,笑了,缓缓退下。依然粗衣布衲,走向了施工场,亲自监造。有时也跟工人一块儿搬料,扛木头。他忘记了,自己是一个僧人,更是一个负责建造的人。
三伏天,他冒着酷夏。三九天,他冒着严寒。
十年过去。整整十年,一个青春的和尚已步入中年,由于长期的劳心劳力,由于艰难的调度和运作,他的髻角,已见星星白发。有时,夕阳西下时,遥望远处,他也想到了寺庙,想到了师父,也想向佛祖上一炷香,可他随即摇摇头,摆脱了自己的想法。
十年艰辛,十年血汗,一座绝世的艺术品出现在人们的眼前。
一座高大的、金顶般的建筑立在蓝天下,红墙如胭脂,让人晕眩。下面是一级级台阶,向上攀登。金顶建筑四边,四座小巧玲珑的宝塔高高耸立。
皇帝见后,泪水直涌,喃喃道:“比我心中的还要美,爱妃,它只配你住。”
第二天,皇帝召他上殿。所有大臣都十分羡慕,知道这个和尚发了。
他仍静静的,微笑着。
“来啊,把他的右手砍了。”皇帝吩咐卫士。
他微笑着,伸出右手,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,连皇帝也惊奇,问:“你怎么不问为什么?”
“早已知道,何必再问。”他淡淡回答。
“知道什么?”皇帝惊讶。
“你怕贫僧再为别人设计,所以如此。”他仍波澜不惊。
他的右手被剁下。他并没有离开,整日在陵寝边徘徊观望,同时,在陵寝对面不远的山上,掏了一个洞。洞掏完不久,皇帝又让卫士带他上殿,他依然青衣布衲,飘飘而来,对着皇帝微微一笑:“我一切皆了,可以死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要处死你?”皇帝睁大了血红的眼睛。
“我手虽断,可思想仍在,你怕我为别人设计更好的建筑。”他说。
受刑那天,他提出,要见师父。老师父来了,须发斑白,一如十多年前一样,摩着他的头顶道:“你既知难逃一厄,为何还要下山。”
他微笑,仍如少年时,望着远处殿阁楼台道:“为了心中一个美丽的梦。”死后,按他的要求,一 部分骨灰葬在他挖的洞里,和自己的设计遥遥相对。另一部分被老师父带着回了山。圆寂前,老师父指着骨灰罐,告诉身边弟子,把他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塔中,“因 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佛家弟子,在他的心中,有一尊不变的佛,那就是美。”